日經中文網特約撰稿人張石：日本首相安倍晉三12月5日表示，將在12月26和27日造訪美國夏威夷，與美國總統歐巴馬一起，在成為二戰時日美全面戰爭導火線的珍珠港悼念戰歿者,而在5月27日，71年前向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的美國現任總統首次訪問了核爆受害地廣島，發表了歷史性的談話，並接見核爆受害者等。最近，日美兩國通過首腦互去對方國家悼念過去敵方的死者，呼籲歷史和解，而成為日本與亞洲人民歷史糾結最大象徵的靖國神社，也發生了一些試圖與以往的敵人和解的新變化，那麼，這種歷史和解，能否延伸到日本和二戰時曾遭受日本侵略的亞洲國家之間呢？説得極端一些，在不久的將來，靖國神社能不能祭奠在二戰以及更早的戰爭中遭受日本侵略的，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國家的戰歿者呢？

 

靖國神社

 

　　從安倍首相來説，對於悼念過去曾是敵人的戰歿者，從來就是贊成的。他在他的著作《走向美麗之國》中，曾引用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的柯賓·德克教授的話説指出：「在美國的阿靈頓國立公墓中，埋葬著一部分擁護奴隸制的南軍將兵……無論美國總統還是大多數美國人，一方面承認南軍將兵為不光彩的目的戰死，另一方面又覺得他們的靈魂是值得追悼的，而日本政府和國民悼念包括或許做過不光彩事情的人在內的戰爭犧牲者，也是很自然的。」(1)

 

　　而在當地時間2015年4月29日，安倍晉三在美國國會發表講演，在講演中，安倍有如下一段話：

 

　　「 從前的敵人 今天的朋友

 

　　各位，在聽眾中，坐著勞倫斯·F·斯諾頓海軍陸戰隊中將，70年前的2月，他作為23歲的海軍陸戰隊大尉帶領一個中隊，在硫黃島登陸。

 

　　近幾年中將經常參加在硫黃島舉行的日美聯合祭奠儀式，他這樣説：「在硫磺島所舉行的，不是慶祝勝利的儀式，它莊嚴的目的，是追悼雙方的戰死者，歌頌榮譽」。

 

　　還有一位坐在中將旁邊的人，是國會議員新藤義孝。他曾是我的內閣的閣僚，而他的外祖父，是其勇猛至今仍被傳頌的硫磺島守備司令栗林忠道大將。

 

　　我們不將此稱為歷史奇蹟還能稱其為什麼呢？

 

　　激烈地戰鬥過敵人，成為心心相印的朋友。我向勞倫斯·F·斯諾頓中將獻上深深的敬意，感謝您為和解所作出的努力，真的深深地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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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倍在美國國會的講演，也許正是他12月下旬造訪美國夏威夷，與歐巴馬一起悼念戰歿者的一個鋪墊，同時，安倍的這種思想，也和日本傳統文化相關。

 

　　從日本歷史上看，對敵軍戰死者的祭奠和悼念，一直是日本文化的一個傳統。在日本社會，説故人的壞話是一大忌，這種觀念來源於「死者一如」、 「死者即佛」的思想， 「死者一如」、 「死者即佛」的思想起源於日本的「怨靈恐懼」思想。日本有許多神社，是專門為恨死的人修建的，在日本人觀念中，如果不很好地安慰恨死者的怨靈，他們的靈魂就會給予活人種種報復。

 

　　而日本的「死者即佛」的思想,是日本獨特的佛教文化，在除日本以外的世界上任何佛教國家也不曾見到。在日本的詞典上,在解釋「佛」這個詞時,有一種解釋就是「死者」。

 

　　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認為:在日本的民間信仰之中(古神道)，在人死後的一定年數以內的靈魂,被稱為「死靈」,由此和「祖靈」相區別，經過一定年數的供奉,「死靈」則在不斷的供奉中逐漸失去個性,到了死後的一定年數以後(日本各地各有不同,有的50年；有的33年；有的30年)，要舉行「升祀」活動，經過了「升祀」活動的「死靈」,就成為了完全失去了個性的「祖靈」的一部分。（2）

 

　　日本宗教學者奈良康明認為：「將死者稱為‘佛’的習俗，是佛教與日本習俗融合的産物。佛是佛陀,是開悟的人,將死者稱為‘佛’,在教理上是錯誤的,可以佛教宣揚千萬人成佛,成佛是一種理想,而這裡的‘佛’,有不知不覺間和‘荒靈’同一化的傾向。日本的葬儀葬禮,是以中國寺院裏的亡僧(在修行中死去的僧人)的葬儀為原型的。在中國,亡僧之靈是‘覺靈’,因此稱為‘佛’,因為沒成佛前身先死,本人十分悲傷,稱其為‘佛’,是對死去的亡僧的一種關照。因此,從佛教的觀點來看,將死者稱為‘佛’,有對死者同情的一面，同時從日本的‘荒靈’的觀點看,成佛的‘荒靈’通過中陰法事成為‘祖靈’」,這和中國亡僧的葬儀的做法是完全沒有矛盾的。因為‘祖靈’到後來也是要成佛的。如果我上面的解釋是正確的話,那麼將死者稱為‘佛’,雖然在教理上是錯誤的,但這是民間信仰與佛教教理融合,佛教方面則用佛教教理包容傳統的葬儀,創造出新的佛教葬儀，這是促使佛教在日本生根開花的一個重要因素。」 （3）

 

　　但是現在的靖國神社卻沒有繼承日本的這一傳統，截至2006年，靖國神社祭祀著約246.65萬名在戊辰戰爭以來歷次戰爭中為日本政府(或者,天皇)戰死的人（不包含幕府、西鄉隆盛勢力的戰死者），其中不僅僅包括軍人，還有從軍護士、在軍需工廠勞動時死去的學生、軍屬、文官、民間人士、原來日本殖民地台灣、朝鮮出身的徵兵入伍者、被蘇軍帶到西伯利亞以後死亡的日本人以及在遠東審判後被執行死刑的戰犯等。

 

　　但是由於靖國神社的性格定位從開始就是「為國而戰的殉死者」,因此長期以來一直不去供奉與明治以後的日本政府相對抗的人,如西鄉隆盛雖是明治維新的開國功臣，但是由於發動西南戰爭，與明治政府對戰,因此不能供奉；會津的白虎隊雖然被日本人奉為神靈，其英勇抗爭的精神代代傳頌，但也由於是與明治政權對抗的力量，也不能供奉，東京大空襲和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也不能進靖國神社，當然,由於日本的侵略而犧牲的亞洲上千萬人等更不能供奉在靖國神社本殿。

 

　　但是最近情況發生了變化，2016年10月12日，前金融擔當相龜井靜香及前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等成立的組織向靖國神社提議，要求合祀西南戰爭中死亡的西鄉隆盛以及戊辰戰爭中作為幕府軍參戰的會津藩等被稱為「叛軍」的官兵們，共有約90人聯名贊成該提議，包括4位前首相中曾根康弘、村山富市、森喜朗、福田康夫，以及自民黨幹事長二階俊博等朝野政黨的現任和前任國會議員。

 

　　而現今擔任靖國神社最高負責人--宮司的，是曾被明治政府軍稱為「敵人」，甚至稱為「叛軍之首」的江戶幕府的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的曾孫德川康久，2016年5月，他在接受共同通信社編輯委員柿崎名二的採訪時，否定了靖國神社以往有關「官軍」和「叛軍」的説法。他説：「我不稱他們為‘官軍’和‘叛軍’，而是稱‘東軍’和‘西軍’，幕府軍和會津軍都是為了日本，只不過是價值觀不同，因此發生了戰爭。」（4）

 

　　宮司向來對決定靖國神社的祭祀方向性發揮著很大的作用。1965年7月，也就是在靖國神社建立約100年後，在當時擔任宮司的皇族後代筑波藤麿的提議下，在靖國神社本殿以外建立的一個小神社--鎮靈社，這裡供奉著從嘉永六年(1853年)以來，在戰爭和事變中死去、但未供奉在靖國神社內的人們，也供奉外國的戰爭死難者。這也許是全面繼承了日本王朝文化傳統的皇族宮司對回歸「死者即佛」傳統的一種嘗試，而2013年12月26日，安倍晉三成了參拜靖國神社，同時也參拜鎮靈社的第一位日本首相。

 

張石

　　而在安倍訪問珍珠港、悼念戰歿者及政治家們要求合祀「叛軍」的新的背景下，加上持有和以往的「靖國觀」不同看法的宮司的推動下，在2018年靖國神社建立150週年之際，似乎「合祀叛軍」已成為靖國神社的一種新的方向，如果按照這種「歷史和解」和回歸「死者即佛」的傳統的脈絡延伸下去，靖國神社祭奠包括中國戰歿者在內的，由於日本的侵略而犧牲的亞洲上千萬人犧牲者也應該順理成章，當然，從不同的生死觀出發的亞洲各國人民能否接受還不得而知，但是如果真的實現了這種歷史和解的姿態，進行不分敵我的祭奠，無疑是為解決靖國神社所象徵的日本與亞洲人民的歷史糾結邁出了一大步。

 

　　見安倍晉三《走向美麗之國》，文藝春秋，2006年，121-122頁。
　　見維基百科，日文版, 「祖靈」條。
　　奈良康明編著《知曉日本佛教的事典》,東京書籍，1995年,104-105頁。
　　柿崎名二「靖國神社祭奠叛軍之日」，《文藝春秋》，2016年，11月號，351頁。
 

本文僅代表筆者個人觀點。

 

張石 簡歷：

1985年，中國東北師範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研究所畢業，獲碩士學位。1988年到199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員，1994年到1996年，東京大學教養系客座研究員，現任日本《中文導報》副主編。著有《莊子和現代主義》、《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櫻雪鴻泥》、《寒山與日本文化》、《東京傷逝》、《孫中山與大月薰—一段不為人知的浪漫史》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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