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經中文網特約撰稿人 張石：我現在保存著一對留有2019年11月29日去世的日本原首相中曾根康弘與他的兒子--參議院議員中曾根弘文的繪畫與墨跡的一對茶杯。一隻茶杯上是中曾根康弘親筆畫上的一隻貓頭鷹，那只貓頭鷹畫得很有神采，是一種寫意畫，貓頭鷹似笑非笑，輕揮羽毛；另一隻是中曾根弘文的楷書的書法「文武之道」。

 

       由此我知道中曾根康弘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人，他的書法自成一家，渾厚瀟灑，我曾經看過他的一幅書法，上面寫著：「三分俠氣，一點素心」，這句話來自中國明朝還初道人洪應明的《菜根譚》，《菜根譚》中雲：「交友須帶三分俠氣，做人要存一點素心。」

 

       所謂「俠氣」，指的是人有豪俠之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古道熱腸，特別是對朋友，敢於承擔，可以「兩肋插刀」，為朋友的處境著想；「三分俠氣」則有能幫就幫，不要勉為其難。

 

       「素心」是指純靜之心。南朝宋顏延之《陶徾士誄》：「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就是淡泊、虛靜、不追求名利，《老子》曰：「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意正在於此。

 

       中曾根康弘與原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他於1982年11月27日 - 1987年11月6日擔任首相，其時間上和胡耀邦擔任中國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時間有大部分重疊，胡耀邦是在1982年9月12日－1987年1月15日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兩人在任期間積極互動，推動了中日關係的發展。

 

       在中曾根擔任首相的1983年11月，迎來了胡耀邦總書記的訪日，他和胡耀邦一起商定將成立了「中日友好21世紀委員會」，並在中曾根康弘訪華的1984年3月正式成立。

 

中曾根康弘與胡耀邦（右）握手（1983年11月，東京元赤坂的迎賓館，kyodo）

 

       胡耀邦在訪日期間的11月23日在日本國會講演，這是新中國領導人首次在日本國會講演。胡耀邦代表中國青年和人民，邀請3000名日本青年在1984年9月至10月到中國參加中日大聯歡。

 

       1983年11月23日-30日，胡耀邦訪問日本期間，雖然在首相官邸舉行了正式晚餐會，此外還在官邸設家宴招待胡耀邦及夫人。中曾根康弘的夫人和兒子中曾根弘文也一起參加，兩家人喝清酒，品嚐日本料理，胡耀邦當時感到非常高興。中曾根在1984年3月23日到26日訪問中國期間，胡耀邦在中南海自己的家裏招待了中曾根，按照中曾根的口味，特意準備了煎雞蛋、鰻魚和栗子餅，集山珍海味，全家一起和中曾根聚餐，胡耀邦的女兒還特意為中曾根彈奏鋼琴，胡耀邦長孫女、胡德平長女、當時11歲的胡知鷙也參加了宴會，胡知鷙告訴中曾根，她在小學裏學習英語，後來還用英語給中曾根寫信，中曾根用英語給她回信，為此胡耀邦非常高興。

 

 

       在2005年，中曾根獲悉中共中央要紀念胡耀邦九十誕辰，非常高興，為表達他對中國老朋友胡耀邦的追思，特意向胡耀邦夫人李昭與長子胡德平贈送90棵櫻花樹苗，並提議將這些櫻苗種在江西共青城耀邦陵園內。紀念胡耀邦的座談會於2005年11月18日舉行，中曾根寄文致辭説：「國家之間的友好、親善固然以人民的提攜與合作為本，但國家領導人之間基於人性的理解、友情與尊重，也是重要的基礎。胡耀邦先生也同樣懷有這種信念。如能讓我在明年適當時期，在先生的墓地周圍種九十棵櫻樹，我將不勝感激，我也懇求能有人為我照料這些櫻樹。」（中曾根寄文見《美國之音》網頁，2005年12月9日《日本輿論讚胡耀邦》）

 

中曾根與胡耀邦在北京中日青年交流中心奠基典禮上（1986年11月8日，kyodo）

 

        而他與胡耀邦的情誼中，是有「俠氣」的。這特別表現在他參拜靖國神社的問題上。

 

       戰後一直到1985年，絕大多數日本首相都參拜過靖國神社，就是和中國關係最密切的田中角榮，也曾參拜過靖國神社5次，但是亞洲各國沒有人提出異議。

 

       中曾根在1982年接替鈴木善幸出任日本首相，1983年4月21日，他進行了出任首相以來的首次靖國神社參拜。但是當時中曾根沒有明言是正式參拜。

 

      歷屆首相雖然大多參拜靖國神社，但都是以私人身份參拜，也有的對究竟以什麼身份參拜不明説，1980年11月，當時的鈴木內閣還發表了「尚不能否認正式參拜有違反憲法之嫌疑」的政府統一見解，但是中曾根康弘就任首相後，明確提出了「戰後政治總決算」的口號，對正式參拜靖國神社顯示出積極性。1984年8月，中曾根在內閣設立以原法制局長官林敬三為組長的官房長官藤波孝生的私人諮詢機構「關於閣僚正式參拜靖國神社懇談會」，討論參拜靖國神社是否違憲的問題。

 

       在此基礎上，內閣官房長官藤波孝生於1985年8月14日宣佈「變更」以前的「政府統一見解」，中曾根于第2天的8月15日，以內閣總理大臣身份正式前往參拜。

 

       中曾根的參拜引起日本各反對黨派和一些日本媒體的強烈批評，在「關於閣僚正式參拜靖國神社懇談會」的報告書提出以前的8月7日，《朝日新聞》發表了題為「靖國問題，中國正以嚴厲的視線凝視」的報道。8月15日參拜以後，社會黨石橋政嗣委員長聲稱中曾根作為法制國家的首相，卻不顧憲法強行到靖國神社參拜，是非常可恥的行為，是新的戰爭的開始。

 

       中國方面對此也反應強烈，8月21日，新華社發表了評論員文章《絕不允許混淆侵略戰爭的性質》，文章批評日本方面的做法傷害了中國和亞洲各遭受過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國家人民的感情。

 

       當時的姚依林副總理則於8月27日在由他主持的歡迎日本社會黨書記長田邊誠為團長的訪華代表團歡迎會上，在讚揚日本社會黨嚴正立場的同時，激烈批評了中曾根政權。這是中國政府要人首次批判日本首相的靖國神社參拜。

 

       9月上旬，北京大學出現了抗議中曾根參拜靖國神社，警惕日本軍國主義復活等大字報，還有人用漫畫諷刺胡耀邦邀請3千日本青年來訪並予以豪華接待，還張貼出 「反對賣國求榮」、「抵制洋貨」、「打倒貪官污吏」等標語。

 

 

       9月18日是日本佔領中國東北的國恥日，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的一千多名學生到天安門廣場遊行，打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中曾根」、「強烈反對第二次入侵」等口號，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校內也貼滿了批判中曾根的大字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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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11日，日本外相安倍晉太郎訪華，鄧小平在10月11會見安倍時説：「最近發生了日本內閣成員正式參拜靖國神社問題。這些年我們沒有給日本出過難題，而日本的教科書問題、最近的參拜靖國神社問題，還有蔣介石遺德顯彰會問題，是給我們出了很大的難題。」在和吳學謙外長會談時，在談及首相參拜靖國神社時，吳學謙也表示應該儘量避免。

 

       在這以後，當時的新日鐵社長，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會長稻山嘉寬訪華，中曾根求他去探聽中國方面的想法，在他歸國前那天的早晨6點，胡耀邦手下的改革派重鎮萬里、谷牧來到他下榻的酒店，他們對稻山嘉寬説，希望中曾根絕對停止參拜靖國神社。這將對中國的內政發生影響，會使胡耀邦總書記處受到影響，使我們也處於很困難的境地。

 

       安倍晉太郎和稻山嘉寬回國後將萬里、谷牧和鄧小平等的談話向中曾根彙報，於是中曾根決定停止參拜靖國神社。

 

       在第二年的8月15日，中曾根沒有再去參拜靖國神社，而是給胡耀邦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中曾根在信中特別談到了自己參拜靖國神社的問題。他説：我在戰後40週年的去年「終戰紀念日」，為了回應我國戰死者遺屬會以及各方面多年來祈望首相參拜的夙願，以首相的身份正式參拜了靖國神社。我參拜的目的並不是肯定戰爭和軍國主義，恰恰相反，是為了尊重我國國民的感情，追悼那些為國犧牲的一般的戰死者，祈願世界和平。

 

       但是我沒有想到，雖然已經過去了40年，不幸的歷史留下的傷痕還深深地銘刻在亞洲鄰國國民的心中，對於祭祀著負有侵略戰爭責任的特定指導者的靖國神社的正式參拜，從結果上來看，不可避免地會給貴國以及亞洲各鄰國的國民在感情上造成傷害，所以我今年作出了不去靖國神社正式參拜的高度的政治決斷。（《中曾根內閣史》，（財）世界和平研究所出版）

 

       中曾根的信中，首先表現了他對胡耀邦的深情厚意，中曾根後來在回憶錄《天地有情--談50年的戰後政治》中説：「我中止到靖國神社參拜的理由，是擔心胡耀邦先生會因為我的參拜而遭到彈劾的危險性」。

 

       這就是中曾根的在交朋友時的「三分俠氣」--做事為朋友著想，也是他的「一點素心」--不以參拜靖國神社拉選票，淡泊于名利。

 

　　本文僅代表筆者個人觀點。 

　　　

張石

　張石 簡歷：1985年，中國東北師範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研究所畢業，獲碩士學位。1988年到199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員，1994年到1996年，東京大學教養系客座研究員，現任日本《中文導報》副主編。著有《莊子和現代主義》、《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櫻雪鴻泥》、《寒山與日本文化》、《東京傷逝》、《孫中山與大月薰—一段不為人知的浪漫史》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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