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新冠時代與日本的「距離美學」
2020/06/12
日經中文網特約撰稿人 張石:在新冠流行的日本,生活方式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正在發生很大的變化,考慮到抗疫長期化,日本政府專家會議5月4日,提示了「新生活方式」的實踐方法。而這個「新生活方式」的核心,就是增加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如「人與人間隔,盡可能空出2米(最低1米)」「會話的時候,盡可能避開面對面」「徹底貫徹咳嗽的禮節」「會話和在室內時,沒有症狀也要戴口罩」。「交錯時採用距離禮儀」「到飯店吃飯最好橫著坐,不要面對面」等等。
![]() |
日本和其他的國家相比,原本就是一個強調距離感的國家。日本人見面不像西方人那樣又貼面,又擁抱,甚至有時還要接吻,日本人甚至沒有握手的習慣。
他們見面的禮儀一般是鞠躬,兩個人見面時,為了使鞠躬的深度到位,必須拉開足夠的距離。
日本人現在沒有了鄰人之間互相「串門」的習慣,住在同一個公寓甚至對門的人,幾乎是互相「老死不相往來」,甚至不知道對方姓氏名誰。
而在日本的人與人之間交往中,幾乎所有的日本人,都認為給他人「添麻煩」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日本人對經常給他人「添麻煩」的人評價非常低,一般不會因為自己遇到了什麼困難去向你求救,使你困惑,就是最好的朋友之間也是如此。
日本著名歌手、藝人美輪明宏在自己2018年1月10日的推特中寫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最重要的不是‘八分飽’,而是‘六分飽’,‘八分飽’就過分了。夫妻、戀人、父母兒女、兄弟、朋友、同事,都要以‘六分飽’進行交往,‘親密中要有禮儀’ ,這是鐵則。」
實際這裡説的意思就是無論與誰,都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能「親密無間」,不分你我。禮儀就是距離,只有在一定距離中才能保持長久的友誼。
|
這種心理上的「距離美學」,使日本人也會拒絕別人給予他們過分的恩惠,給予日本人過分的恩惠,也會被認為是給他們「添了麻煩」,因為報答別人的恩惠是他們的一種負擔,這也是為了保持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適當的距離。日本人不希望沒有距離地介入他人的生活,也不希望你沒有距離地介入他們的生活。在日本有許多露宿街頭的人,卻基本上看不到乞丐,這在世界上也是少有的現象。這也是説明日本人就是露宿街頭,也不願意接受他人的施捨,他們認為適當的「距離感」是一種自尊,無論自己的處境如何。
日本人非常講究一種「間」的美學,日本作家長谷川櫂在《和的思想》 一書中寫道:「……見到福島光加這一草月流的花道家時,我曾問了一下他:‘插花和做花籃的不同是什麼?’福島不僅在日本教許多在日外國人花道,也時時去外國指導花道,我想他一定對此了解得很詳細。他馬上明快地回答説:
‘花籃是用花填補空間,而插花是用花激活空間。’至今我仍然記得,我當時想到:這不僅是有關插花與做花籃的區別,不是也觸及到了日本文化和西洋文化的不同嗎?」(長谷川櫂《和的思想》,中公新書,2009年版,82-83頁)
由此可見日本的美學中是非常強調距離感的,至近的密度是他們在禮儀和美學上所忌諱的。
也許正是這種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的追求,使日本在這次新冠流行中受害較輕。
![]() |
避難所的居住空間間隔開來(5月28日,岐阜縣) |
到本稿截稿的5月31日為止,世界上的新冠感染者已經接近600多萬人,死亡人數超過36萬,而日本人的感染者總共才16,851多人,已有14,406人退院。有人説日本的核酸檢查(PCR)少,因此潛在的感染者很多,但是從為新冠而死的人數來看,也比歐美及另外一些感染者人數排在前面的國家的人數少得多,因此也應該説其感染的人數確實比較少。據日本厚生勞動省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症對策專家會議5月4日發表的《關於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症對策狀況的分析與建議》,每10萬人口中感染新冠病毒的死亡人數西班牙為51.8人,義大利為45.3人,法國為36.2人,英國為31.9人,美國為15.3人,德國為7.3人,南韓為0.5人,而日本僅為0.3人。
之所以有這樣的結果,也與日本人在空間追求人與人之間距離感,在心理上追求距離産生的分寸感,在美學上追求距離産生的美感有很大關係。日本沒有西方那種擁抱、親吻和貼面甚至握手的習慣,鞠躬的距離也拉遠了感染的機會,在一定程度上杜絕了人與人的之間的濃密接觸,降低了人與人之間感染的可能性。
第二,歐美人不習慣於戴口罩,他們有時甚至認為戴口罩的人很可疑,而且戴口罩涉及政治因素,歐洲因擔心宗教極端主義和恐襲等問題,還有一些國家有「蒙面禁令」。
而日本人戴口罩是一種禮儀,如果自己有咳嗽的現象或感冒時,一定要戴口罩,原因是怕把疾病傳染個別人,因此用口罩建立一種物質的「禮儀距離」,從而産生給予其他人以安心感的「心理距離」,另外日本一到春季花粉飛揚,患花粉症的人很多,也使日本人不得不戴口罩了。
![]() |
戴著口罩去上班的人們(5月13日上午,東京都中央區) |
也許這種「距離美學」是日本文化的特質,也使他們自己和別人都受益匪淺,而我所擔心的是日本的「距離美學」在後新冠時代走向極端。日本以往的「距離美學」作為一種文化。可以説恰到好處,給人一種美感,是一種雅致的禮儀,但是如果這種「距離美學」異化為一種完全為了預防疾病和將疾病傳染給別人的「預防的措施」,就會使日本的「距離美學」大大變味,會變成一種建立在恐懼基礎上的逃避與疏離。日本人現在已經非常孤獨,日本網路雜誌《Suzie》2014年3月27日對30多歲的300名日本男女的調查結果表明:有39%的人回答説「有難以忍耐的孤獨的時候」。
如果一場疫情,把一切美好的事情,都變成一種恐懼、逃離、迴避的手段,而且在疫情消失後也由於被強化的警戒感內化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那麼日本的人與人之間關係將會變成怎樣一種風景?
據日本內閣府2019年3月29日發表的一項《有關生活狀況的調查》顯示:在家半年以上基本上「閉門不出」的人(中國稱為「蟄居族」),40歲-64歲的日本人推算為61萬3000人, 15歲到39歲為54萬1000人。
而一場疫情,會不會由於不斷的「外出自肅」,增加這種「蟄居族」的數量,使他們變得更加孤獨呢?會不會成為日本的一個時代的分水嶺,使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加遙遠呢?
昨日的意義
是優雅的交際與禮儀
今日的保護神
是躲避與遠離
一杯濃茶陪伴孤獨
堅硬的瓷
囚禁著無限的綠(張石詩)
本文僅代表筆者個人觀點。
![]() |
張石 |
張石 簡歷:1985年,中國東北師範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研究所畢業,獲碩士學位。1988年到199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員,1994年到1996年,東京大學教養系客座研究員,現任日本《中文導報》副主編。著有《莊子和現代主義》、《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櫻雪鴻泥》、《寒山與日本文化》、《東京傷逝》、《孫中山與大月薰—一段不為人知的浪漫史》等著作。
版權聲明:日本經濟新聞社版權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或部分複製,違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