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經中文網特約撰稿人 藤井省三:在巴士和地鐵上,中國的年輕人有時會給我讓座。這是在東京時幾乎不曾遇到的。如果對方認為我是「老外」,而給我讓座的話,作為「哈中族」,我會感到不好意思。如果對方認為我是「老人家」,而給我讓座的話,懷著「我還年輕著呢」這種不服老的心態,直至四五年前,我還「不用,不用,您坐, 您坐」,拒絕對方的好意。即便如此,年過花甲後,就變得不勝感謝地接受了年輕人的好意。或許是因為名副其實地成為「老老外」的緣故吧。
我學習現代中國文學和電影已有四十餘年。在這篇專欄裏,想以這樣「老外漢學家」的視角,抒寫對現代中國文化的有關感想。「老人的車轂轆話」可能會枯燥乏味,希望大家像給手抓吊環的「老老外」讓座一樣,懷著一片博愛之心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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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省三 |
今天作為第一回,就來談談中國的熱門話題電影《老炮兒》。去年我在中國度過了最後一星期,在南京觀看了兩次這部電影。第一次是想消磨兩三小時的時間,外出時在新街口偶然看的。主人公老六和我同輩,深有同感於他對年輕人的「這就是規矩」這一説教,且因頤和園裏結冰的野湖上的「茬架」(約架)場面(雖然有些唐吉訶德風)而熱淚盈眶。不愧是馮小剛導演,即便出任主演,也會牽引觀眾的喜怒哀樂。心滿意足地看完,向後一看,驚訝不已,滿座的觀眾竟然幾乎是年輕人,這可是平安夜的傍晚呀!南京的年輕人,在耶誕節時傾聽北京的「老炮兒」的「車轂轆話」一直聽到最後,這一光景著實令我驚訝。
對中國的年輕人來説,《老炮兒》裏的什麼是有趣的呢?為了解決這一疑問,第二天我再次來到電影院。「老外漢學家」心裏湧現出「啊,真令人懷念的北京胡同」這類「鄉愁」。1979年,我作為第一屆中日政府間交換留學生在中國留學時,北京到處可見類似老六所住的胡同。當時,在大街上認識的北京人一了解我這年輕的「老外」懂中國話,就會滔滔不絕地向我訴説60至70年代的苦日子……當我沉浸在回憶之際,老六屢次勸説年輕人時的「規矩」這一詞闖入了我的腦海,吸引了我的心神。年輕時的老六作為不良少年活躍的70年代正是鄧小平時代的開始,當時登場的改革開放政策在90年代發展為市場經濟體制。老六所守護的「規矩」正是70年代至80年代間形成的百姓的倫理吧。而我學習「規矩」這一漢語,也正是在70年代,這是在魯迅的小説《故鄉》中出現的詞語。
講述者「我」在故鄉的地主宅院裏與幼時玩伴農民閏土30年後重逢,「我」同往常一樣喊了聲「閏土哥」,但閏土喊「我」為「老爺」,「我」感覺「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打了一個寒噤」。「我」的母親在旁邊高興地説:「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麼?還是照舊:迅哥兒。」但是,閏土這樣回答道:「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
仔細想想,閏土也經歷了辛亥革命、清朝滅亡、到中華民國前半軍閥割據這一大歷史轉換期。飽受「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折磨的閏土,對作為地主兒子的「我」遵循佃戶的「規矩」,稱我為「老爺」,或許是出自「地主應該有地主的樣子,關照佃戶的生活」這一訴求吧。「我」和「我」的母親認為殘酷的現實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事實上這難道不是閏土遵循「規矩」的倫理,向「我」發出的內心的吶喊嗎?
第二遍的《老炮兒》就在我對70年代《故鄉》的讀書體驗的回憶中結束了。老六冒死要教給北京的年輕人的「規矩」到底是什麼呢?現代中國的年輕人為什麼喜歡《老炮兒》?老外漢學家的作業還未結束。
藤井省三 簡歷
東京大學文學部中文系教授。出生於東京。76年畢業於東大中文系,82年畢業於東大中文系博士研究所。日本學術會議會員(2005-2014年)、日本中國學會理事,中國人民大學海外名師,南京師範大學講座教授。研究領域:現代中國文學、電影。主要研究成果:《魯迅<故鄉>閱讀史》、《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華語圈文學史》、《隔空觀影》(以上都是漢譯本)、《魯迅與日本文學──從漱石、鷗外到清張、春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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