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漢學家的車轂轆話(16)上海武康路的巴金紀念館
2019/01/07
日經中文網特約撰稿人 藤井省三:11月初,在應邀前往上海延安西路的東華大學開展講座之際,我順道前往了位於武康路的巴金故居。
巴金(1904-2005)出生於四川省成都的大地主家庭,受五四運動(1919年)影響成為了一名無政府主義者,在參加上海的工人運動後,以1927年赴法國留學為契機踏上了小説家之路,他深得魯迅的信賴,被視為30年代文學的旗手。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巴金因被指無政府主義而多遭批判,另一方面他又協助了中國共産黨進行文人肅清。文化大革命(1966-1976)爆發後,巴金受到紅衛兵鞭打,並以「勞動改造」之名被強制要求勞動,最終痛失了愛妻蕭珊(1918-1972)。如此,在文革十年結束時,巴金道出「我是加害者」,反省了自己作為知識分子因恐懼而搭建起對於毛澤東的「個人崇拜之塔」、協助肅清作家同人並默許文革發動的責任問題。89年所謂的「政治風波」後,巴金繼續主編上海文藝雜誌《收穫》,幫助了眾多年輕作家。他的一生可譽為中國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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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省三 |
出了東華大學南門,從安順路步行至淮海中路的途中我回想起了閱讀巴金作品的經歷——初次拜讀巴金先生的小説是在1973年大學二年級的漢語課上。慶應義塾大學的岡晴夫老師作為兼職講師在東京大學教養學部授課,選用《還魂草》(1942)作為中級教材。在記憶中,當時我去東京·神保町的中文書專賣店,因巴金作品在文革期的中國是禁書,書架上沒有中國大陸版,遂買了一本封面光滑的香港版。
《還魂草》以抗日戰爭期日軍空襲下的重慶為舞臺,讓人聯想到巴金自身的「我」,曾給附近孩子們講過能使死者復生的魔法藥草童話,一個聽著他故事的孩子身負重傷……一部短篇小説。由於其為主謂關係明確的西洋化文體,本應易讀,但對於剛上了一年每週三節,每節九十分鐘漢語課的我們而言,查讀音成為了一件苦事。於是班級同學合作每人負責一頁,製作單詞本,當時複印費還很昂貴,於是用複寫紙製作了人數份的抄寫。岡先生苦笑道,東大同學們真聰明啊。那是電子詞典出現二十年前的事了。
閱讀巴金的自傳長篇《家》是那年的暑假。儘管《家》於1956年既由飯塚朗翻譯,岩波文庫中也有收錄,而我挑戰通讀香港版的原文,或許是出於對《還魂草》中清澈的人道主義的感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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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在70年代末復出,執筆《隨想錄》講述了對於文革的悔恨以及「獨立思考」的寶貴,1986年該書五卷全部完結之際,被評價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補,我也意外收到了通信社的約稿。那時我正擔任櫻美林大學中文系的副教授。
因為想讓櫻美林的學生們也能閱讀人道主義者巴金的作品,我在1986年出版了附有解説的註釋書《長生塔:巴金童話集》(駿河臺出版社)。事前為了取得出版許可寫了一封信,並收到上海的巴金先生誠懇的回信「您對我的幾篇童話給了高的評價,我很感動,這是對我的一種鼓勵吧,謝謝。我也謝謝您編印了《長生塔》並把它介紹給日本的學生。」令我感到誠惶誠恐。
《長生塔》的插畫是請我的好友業餘版畫家大野隆司先生完成的。我將作品原稿與大野的版畫一起寄給巴金先生後,亦收到了其寫給大野的回信,「您為我童話作了那些插圖,我很高興,您的友情使我這個在家養病的老人感到了春天的溫暖。」大概是受到了巴金先生話語的鼓勵,在那之後,大野關閉了自己在都內家中開設的算盤塾,移居到千葉的山中,專心鑽研版畫藝術,完成了宮澤賢治著《風之又三郎》(岩波少年文庫)等著作的插畫創作。
巴金先生於1934年來日,在東京外國語學校(現在的東京外國語大學)出身的中文副教授武田武雄的家中體驗了三個月的寄宿生活,與武田一家留下了許多交流的趣聞軼事。我基於對武田氏遺屬的採訪,在《東京外語支那語部——在交流和侵略之間》(朝日選書,1992年)描繪了戰爭夾縫中巴金先生與武田氏的相遇和分離。那時,亦收到了巴金先生鄭重的回信……
思及至此,已來到豪華洋房林立的舊法租界的武康路。很遺憾那天恰逢休館日,門前有四五個高中生般的女孩在輪流標著紀念照。巴金先生「獨立思考」的信念或許也存于這些年輕人的心裏吧。我這樣思索著繼續徜徉于武康路。
藤井省三 簡歷
東京大學名譽教授。出生於東京。76年畢業於東大中文系,82年畢業於東大中文系博士研究所。1988-2018年東大文學部準教授、教授。日本學術會議會員(2005-2014年)、日本中國學會理事,中國人民大學海外名師,南京大學海外人文資深教授。研究領域:現代中國文學、電影。主要研究成果:《魯迅<故鄉>閱讀史》、《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華語圈文學史》、《隔空觀影》(以上都是漢譯本)、《魯迅與日本文學──從漱石、鷗外到清張、春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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