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KKEI——日本經濟新聞中文版

      日經中文網特約撰稿人 健吾：書寫一個地方，從不容易。聽老師説，以前的人寫遊記是很「容易」的，因為可以去旅行的人不多。你是馬可勃羅，才可以寫出《東方見聞錄》。你是周作人，才可以寫出《周作人論日本》。現在，世道不同了，網路出現，彈指之間，人人都是馬可勃羅周作人，花幾十塊錢買一張廉航的機票，就可以説自己「出走」一下。到處遊歷，吃好東西，見好風景，拍照、打卡、留念，寫字，人人都可以是旅行家，要書寫一個地方，易如反掌。

      以前出遊的人不多，見聞被「挑戰」的可能性，當然不高。周作人寫他的日本太太和日本太太的姊妹，就寫出了他對日本女人的「意見」。在網路書店的介紹，是這樣子説的：「雖然周作人在日本研究方面沒有留下什麼專著，沒有成系統的理論，但他的文章處處包含著真知灼見，就是在今天讀來，仍不無借鑒和警醒的意義。」周作人出生得早，那時候，當然不會有推特或面書客走出來，以「電子街市佬街市婆」的架勢對他説「低質」、「以偏蓋全」、「垃圾文」云云。因為，可以去旅行的人，已經成為權威，權威是一種特性，一種説服力。現在，我們以為很美好的「媒體民主化」（democratization of media）出現了，消弭的，就是權威這種説法。而失落的會是什麼？

      品味。

      著名的日本評論家蔡瀾先生最近聊到「深夜食堂」的問題。《深夜食堂》這套漫畫，因為新經典出版的膽色和創見，先後出版了繁體及簡體中文版，令這套漫畫在華文世界，非常火熱。連帶之後出現的地上波電視劇，網路平臺電視劇，兩套電影版也大獲好評。而中國版的《深》，雖被網民評得體無完膚，説是一個加長版的廣告植入行銷雜誌，但被黑被吐槽也是一種刷存在感的方法。對很多沒有品味的廣告商而言，他們會覺得沒新聞才是最壞的新聞，有人談論，即是有人知道他們的産品的名字。不能否認，如果不是《深夜食堂》的中國版，我也不知道原來大陸的泡麵有酸菜的口味。

      因為《深夜食堂》走紅，蔡桑都得到「朋友的要求」，説想去一些類似《深夜食堂》那種食堂的小酒館。類似的事情，我也有遇過。跟我去日本香港朋友，都會希望我帶他們去一些道地的餐店，好等他們拍照放到網路，又或是跟別人説「跟健吾去日本是很不一樣的」這句話。可以令朋友有面子，我當然樂意奉陪。但去「深夜食堂」這種事情，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首先，這些地道的小酒店，不是熟客，是很難進場的。香港人去旅行，大多是先到百貨公司大掃一番，把信用卡都刷好幾十次，滿手都是「戰利品」，才會去吃飯的。而這種小店，位子小人擠，一看到滿手購物紙袋的遊客，即使有空位，都會對你説：「對不起已被預約。」你真的要得到「深夜食堂」的經歷，首先要安排他們在吃飯之前要先坐計程車把東西都放到酒店。再者，所謂地道的地方，一定不會像為遊客服務的餐店一樣，有照片之餘還有英中韓日四語俱全的菜牌。

      要點菜，你非得要有Ｎ２程度的日文（連同很多語彙單字都全塞進腦袋瓜），方可成事。究竟すなぎも是什麼？ぎんなん又是什麼？（すなぎも＝砂肝，即雞腎，ぎんなん＝銀杏，即廣東人叫的白果）走進燒鳥店，看著滿版都是片假名，少一點知識也不行。更甚者，有些有點歷史，有點自視的餐店，你在訂位的時候，如果不是用流利日語，他們都會説「那一天滿座了」。有些香港人會很不明白，為什麼「有生意也不做」，「日本經濟不是很差的嗎？」以我的經驗，日本的經濟不特別好，但店家選客人，也是他們常做的事。因為，搞食店的人，不一定只是想做生意。他們不少人，也想活得舒坦一點。聽過一個會選客人的小酒館老闆説，在他們的行頭，很多都會選客人：「有很多客人，有錢但很麻煩。我也只是希望，跟我同世代的客人交流。我現在三十多歲，我希望到我六十歲的時候，客人可以跟我一起變老，而我也會隨著他們的身體需要改變我的餐點的安排。如果只是想著錢，找著一些財大氣粗的客人，令本來一些可以有機會跟我『有長久關係』的客人流失了，就得不償失。」

      這種「深夜食堂」，不是人人都可以找到。就算你有幸幸運找到，不是有相熟的人帶著去，平凡素人摸到府路，寫了在自己的部落格，得到一個旅遊ＫＯＬ的美名，ＫＯＬ當然樂透。只是，當讀者去到，菜又不會點，溝通有困難，雜七雜八的人訂了位又爽約，這些小店自不然會拒絕做香港人的生意。

      為什麼香港人越來越不受日本的店家歡迎？也許是去日本的甭人太多，能守著「品味」和「品位」的客人越來越少，會惹來麻煩大財主越來越多。要真的享受日本餐店的美好，其實越來越困難。

健吾 簡歷

80年生，香港專欄作家、香港商業電臺節目《光明頂》、《903國民教育》主持，香港中文大學日本研究學系及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講師。著書超過二十七本，主力研究日本東亞流行文化軟實力及多元性別關係等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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