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KKEI——日本經濟新聞中文版

        日經中文網特約撰稿人 健吾:在日本的時候，很多時都會有店員跟我説：「你的日語很好呢」

        這些時候，我都會堆起笑容，對他們説謝謝，但我會不太高興。
    
        我的朋友問我為什麼不高興。我都會直截了當的回答：「你會對一個香港人説：『你廣東話很好嗎？』如果你的廣東話真的好，會有人對你説：『你的廣東話很好嗎？』同理，我的日語如果真的很好，他們就聽不出我是外國人吧？」我的朋友都會説我對自己很刻薄。

        在香港的時候，有一些公關都會跟我聊天。當我訪問日本明星的時候，我都會用日語。他們聽到我的日語是怎麼樣的。明星們也可以正常的回答。但那些公關們都會問我：「你在日本多久？」我答：「四年」。他們會再找話題的説：「那你的日語不就很好嗎？」, 我看著他，心想：「好不好，你聽不到嗎？我可以用日文做訪問，你説呢？」

        回到大學校園，學生陸續去日本讀書，開始他們的交換生活。他們都很愛問我，覺得學日語這些年，最難學的是什麼。我都會答，敬語。不是文形的難度，也不是那些轉換的方法，而是什麼時候，説什麼話。

        本來，語文是文化。我有另一個學生Ｐ最近在英國回港，他移民了，看不過眼香港的狀況，覺得在香港也沒有什麼發展，於是就到了英國生活。搬到了約克附近，都説生活不容易習慣：「文化衝突是很難説的。去了英國，學英文是很累的。不是説我們不會説英語，而是什麼時候説什麼話，才是難度」

        有什麼難度？

        「他們很不喜歡負面的事情，跟香港很多普通人一樣，都覺得負面的事情都是不要説出來好了。所以他們不會説很累、很辛苦之類的。很負面，很慘的事情，都要用一些所謂幽默去笑了他。自嘲、幽默、刻薄變成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Ｐ説：「所以英國人很刻薄。」

        日本人呢？

        在一些教敬語的書中，常常提及，日本人對語言的使用、遣詞造句都十分敏感，可以説是謹慎到近乎挑剔的民族。即使是説不，都要兜一個圈去説，要説得漂亮，「避免讓人下不了臺造成雙方不愉快」。就像小時候看電視，有一個綜藝節目叫《戀愛巴士》，三女四男（或三男四女）去貧困旅行，如果兩人衍生感情，一方向第二方告白，答應的就一起回日本，不答應的就告白那方自己一個回日本。

        看的時候，往往都是看參加者如何「拒絕」那個告白的人。「我跟你一起去旅行的時候，真的覺得很快樂。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也覺得心安，而且我們聊天的時候都很開心……」聽到這兒，香港人也許覺得，大概那個人都會答應告白吧？豈料原來話沒有説完：「可是……」只要聽到可是（しかし／でも），大家就會知道，那個人會被拒絕了。因為，日本人拒絕別人的時候，都會説一大堆説話，先把人讚到上天，然後才會狠狠的把人摔下來。外國人看日本人，都會覺得他們很麻煩：明明要拒絕，都要轉彎抹角，都要先説好話才説狠話。在日本唸書的時候，留學生們都會覺得日本人很麻煩。

        可是，後來日本語老師都會我的老師都很小心的教我，説學日語，絕不是學あいうえお（AIUEO日語發音50音圖裏面的最開始五個假名）那麼簡單，而是什麼時候要説什麼話。敬語，就是這樣的文化。比方説，跟外圈的人聊天的時候談及內圈的人不可以用敬語，小孩子不應該使用敬語，對目上（長輩）的人用敬語的時候不可以提出要求，如請他要做什麼，都要説得很曖昧。對家人、父母都不可以使用敬語。因為對內圈的人説敬語，是最沒有禮貌的事……

        這些，根本就不是背誦可以學到的。而我亦深知，我的日語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我希望有一天，我開口的時候，人家不會對我説：「你的日語很好呢……」

健吾 簡歷
80年生，香港專欄作家、香港商業電臺節目《光明頂》、《903國民教育》主持，香港中文大學日本研究學系及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講師。著書超過二十七本，主力研究日本東亞流行文化軟實力及多元性別關係等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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