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KKEI——日本經濟新聞中文版

日經中文特約撰稿人 張維中：從瀨戶內海的直島旅行回來後，跟公司裏的日本同事們提起了那裏的可見之處。大部份的人或多或少都耳聞過直島，但沒有人去過。大家很意外，原來直島是一個如此讓外國人的我喜歡的地方。我也很意外，他們原來不知道這幾年，直島在海外的旅日觀光客心中，知名度有多高。他們一天到晚往國外跑，但卻從來沒搞清楚直島有什麼可看與好玩之處。結果，那些在島上被台灣人朝聖的現代藝術作品，是我反過來導遊，激起了他們決定下趟旅行的目的地。

向他們介紹了我心儀許久，終於見到的草間彌生南瓜和直島錢湯以後，又聊起了在直島其他的美術館與展示作品。在那其中，讓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出生於美國洛杉磯的詹姆斯特瑞爾（James Turrell）在地中美術館裏製作的「Open Sky」以及「家計劃：南寺」之中的「Backside of the Moon」這兩件現代藝術作品。

這兩件作品分散在直島的兩端，卻同樣安置在由建築家安藤忠雄操刀設計的建築中。「Open Sky」是一個正方形的純白空間，在四週設置了大理石的座椅，中間則挖出了一個正方形天井。參觀者走進這個空間，隨意坐在石椅上，可以窺見天空的剪影。

我和幾個不相識的遊客零散地坐著，靜靜地抬頭仰望，共用一片被框住的白雲藍天。以為很快就會膩了，每個人卻始終保持著仰望的姿勢。在有限的範疇裏，雲朵的遊移彷彿顯得更加珍貴。不是別朵雲，就是這一朵。被挑選中了似的，替我安排了這一場天井上的雲朵遊行。移開目光，這時才發現對坐著的是兩個金髮美女。小小的空間裏，我們對望且微笑，也是一場緣分的遊移。

「Backside of the Moon」則是在一個寺院型空間「南寺」裏所製作的作品。我因為在參觀前，刻意不閱讀任何資料，所以完全不知道在那平地上偌大的空間裏到底展覽的是什麼？遵循著入館人數的限制，好不容易終於輪到我進場，才驚訝地知道裏面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片漆黑的空間。以為期待在一座有如寺廟的空間中看見什麼嗎？什麼也見不著。只聽見導覽人員請我們摸著牆壁走，聽從指示後坐下。

距離，在這個空間裏被黑暗瓦解了，一不小心你就會和前後的遊客撞在一起，甚至會無心地在一瞬間牽到彼此的手。是男生還是女生呢？聲音，在這裡被打亂了，就連性別也消失。原本一起進來的西方遊客，帶了孩子，起先還能聽見小孩不安地吵鬧，但不知道從哪一刻起，聲音忽然消失。被爸媽安撫下來了嗎？還是他們離開了呢？一切習以為常的判斷，都被突然來的黑，徹底啃蝕。

過了一會兒，前方才透出一點光源，緩緩地浮現出一片如同電影螢幕形狀般的微光。靠近以後，試著觸摸，才發現又不是平面的投影。在微光之後，還有一處不知盡頭的虛幻空間。

在安藤忠雄建築的加持下，James Turrell設計出了顛覆常人感知的藝術作品。James Turrell以現代藝術出名，但其實最早他是個知覺心理學家，還鑽研數學、地質和天文學。我覺得最有趣的是，他甚至還持有飛機駕駛執照。我想，那便足以解釋，為何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他如此著迷且擅長利用光源和空間。

當他駕駛著飛機，逆光中穿越過白雲的身體，我想，那一刻的時間肯定是暫停的。靠近神的吉光片羽，被贈與了一生的禮物。生命中難以解釋的絕美神奇，都包裹在拆也拆不盡的盒子裏，只好用一次又一次的創作去再現去傳遞，像傳誦一首真愛的樂曲。


張維中 簡歷
台北人，現居東京。在臺取得文學碩士後，08年來日。早稻田大學別科、東京設計專門學校畢業。現于東京任職傳媒業。大學時以長篇小説踏入文壇，迄今出版著作24部以上。近作為散文《夢中見》，遊記《一日遠方》，小説《戀愛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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